与黑医美斗争的这一年

原标题：与黑医美斗争的这一年

文|《财经国家周刊》记者 继刚

当小玲发现自己胸部长出了夸张的疤痕，以后可能无法哺乳，她崩溃不已，“觉得整个人都毁了”。

一切都缘于今年5月那场失败的整形手术。

由于遗传的巨乳症严重影响日常生活，在做美容的嫂子推荐之下，小玲在广州某家医美机构做了巨乳缩小术。原以为手术能让自己胸型变美、不再自卑，没想到，自己遭遇了黑医美，结果是严重感染、大面积疤痕、乳头乳晕错位且可能再也无法哺乳。

像小玲这样想变美却反遭毁容打击的群体，不是小数目。根据艾瑞咨询发布的《中国医疗美容行业洞察白皮书（2020年）》（下称《医美白皮书》），我国医疗美容行业事故高发于黑医美机构，平均每年黑医美致残致死人数约达10万人，且多数消费者投诉无门，维权艰难。

硬币的另一面是，随着经济水平的提高，人们为颜值付费的能力和意愿均不断增强，医美行业需求快速增长。有研究报告显示，2012~2019年，我国医美市场规模年复合增速达到28.97%；2019年，中国医美市场规模达到1769亿元，且相比美国、韩国，我国医美人均消费额及每千人诊疗次数渗透率依然拥有至少4倍的增长空间。

▲2018年7月19日，沈阳一家整形外科医院。图/IC photo

巨大的市场潜力之下，这个“造美”的行业要持续健康发展，重重乱象亟须整顿和清理。这离不开主管部门的高效监管，医美行业各参与机构的自律亦不可或缺。

超范围手术致“毁容”

“那个医生刚见我，就用圆珠笔在我胸上画了个圈，说你的乳晕要提升到这个位置。”忆及最初面诊时的情形，小玲如今想来有点搞笑，“就是随便画的”。

但当时，小玲并没有多想，抱着对嫂子的信任，面诊后就交了定金。

之后，那家机构销售的催促电话不断，“再不做就没优惠了” “不然定金就浪费了”“钱不够也可以分期付款”……各种话术轮番诱导下，小玲终于下定了决心：就在这里，通过手术彻底告别巨乳困扰。

办理了医美分期贷款后，小玲被推进了一间简单的手术室，在全身麻醉下，经历了长达8小时的所谓“巨乳缩小术”。

遗憾的是，这场手术并未让她完成美丽蜕变，反而带来了感染、疤痕等一连串伤害。

中国医师协会美容与整形医师分会副会长、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附属同济医院的著名乳房整形外科专家吴毅平介绍，巨乳缩小术被定为四级手术，是难度级别最高的整形手术之一，即“操作过程复杂，难度高、风险大的美容外科项目”。根据《医疗美容项目分级管理目录》，可开展四级项目的机构只有三级整形外科医院或设有医疗美容科或整形外科的三级综合医院。

可是，直到手术失败后，小玲才在朋友的帮助下了解到，为她手术的机构既没有麻醉科，也不具备开展巨乳缩小术的资质。

小玲所遭遇的机构超范围开展全麻高等级手术项目现象，是医美行业常见的乱象，也是行业发展的一大痛点。《医美白皮书》显示，2019年我国具备医疗美容资质的机构约1.3万家，在合法的医疗美容机构当中，有15%的机构存在超范围经营的现象，如诊所没有设置整形外科，却开展了双眼皮手术；门诊部不可做三级、四级手术项目，却开展了抽脂手术、颧骨降低术，均属于违规行为。

▲黑医美受害者小玲

医美黑产横行

除了机构违规越级操作，医美市场还充斥着大量的黑机构、黑医生、黑产品。

黑机构，指未取得医疗美容机构经营许可，开展医疗美容诊疗业务的机构。2019年，我国有超过8万家生活美业店铺非法开展医疗美容项目，合法合规开展医美项目的机构仅占12%。

不少美容院、按摩院、美甲店等生活美容机构打“擦边球”，在并未取得《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的情况下，肆意开展激光、注射等医美项目。而我国《医疗美容服务管理办法》规定，运用手术、药物、医疗器械以及其它具有创伤性或侵入性的医学技术方法，对容貌和各部位形态进行的修复与再塑，属于“医疗美容”。

这些机构往往还承担了“线下渠道中介”的角色，即利用求美者对熟人的信赖，引导其到黑机构进行医美项目。

一项关于医美机构认知渠道的调查显示，近四成的用户是在熟人介绍下选择医美机构，在认知渠道中所占的比例最高。

小玲就是熟人介绍的典型代表，“嫂子介绍我去的，出了事我都不知道能说什么。”

黑机构之外，医美行业还有大量的黑医生存在。由于黑医美来钱快、诱惑大，大量非法从业者仅通过短短几天的速成班培训，摇身一变就成了“医生”“专家”。根据中国整形美容协会统计，医美行业非法从业者人数至少为10万，而合法医师占比还不到三成。

黑产品的泛滥同样不容小觑。由于消费者对正规项目、品牌认知缺失，用于注射类医疗美容项目的假货针剂及水货针剂充斥市场。例如，据中国整形美容协会披露，广受消费者欢迎的非手术类医美项目玻尿酸填充、肉毒杆菌注射，国内市场上销售的产品中约70%是假货和水货。

消费者一旦跌入黑机构、黑医生、黑产品等医美陷阱，轻则毫无效果损失钱财，重则造成颜值重创甚至危及生命。

他律自律双管齐下

黑机构、黑医生、黑产品等医美黑产，不仅给小玲这样的求美者带来伤害和困扰，也正在吞噬正规医美市场乃至阻碍整个行业健康可持续发展。

“黑医美给真正合法、合规的医美机构带来很多压力。”新氧科技副总裁、新氧风控合规负责人张力明说，放任黑医美发展下去的话，正规的机构、正规的医生可能越来越不挣钱，因为正规机构和正规医生成本较高，而且很多宣传手段不可能像黑医美那样不择手段，最终劣币驱逐良币。

近年来，对于医美领域违法违规乱象，监管部门重拳出击。2017年5月，国家卫计委联合多个部门部署了为期一年的严厉打击非法医疗美容专项行动，对无证行医、非医疗美容场所从事医疗美容、非法制售和使用医疗美容产品、违规医疗美容培训、违法广告和互联网信息等进行打击。

▲2020年9月8日，西安，这家美容场所只有一个营业执照，其他证照一概没有，但里面却摆放有医用药品和器械。图/视觉中国

随后，全国各地陆续打响医美行业整治战，重点打击轻医美领域的黑针剂，以及无证机构、工作室等行为。由此，打击非法医疗美容的常态机制逐渐建立起来，这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违法违规医美乱象。

国家卫健委官网披露，近年来已查处大量医美行业违法违规案件，仅去年就查处无证行医案件近2万件。

他律之外，行业自律也不可缺位。

今年4月，国家卫健委、市场监管总局、国家药监局等八部门联合印发《关于进一步加强医疗美容综合监管执法工作的通知》，明确提出要将医疗质量和医疗安全放在首位，规范医疗美容服务行为，要求强化自我管理主体责任、发挥行业组织自律作用。

构筑黑产“防火墙”

一个不可忽视的现象是，近年来，医美互联网平台兴起，凭借巨大的流量红利和成本优势，吸引了大批医美机构入驻。与此同时，一些非医疗美容机构和黑医美也混迹其中，通过打“擦边球”、利用近似关键词搜索、虚假宣传、低价引流等多种方式招揽求美者，使不少消费者上当受骗。

“因为我们的平台是机器+人工审核机制，工作人员半夜是休息的，很多机构就趁半夜12点上传审核信息，企图浑水摸鱼。”互联网医美平台新氧科技相关负责人曾透露，近年来，机构超范围经营，或者没有资质执照就做医美项目的机构有从线下转移到线上的趋势。

毫无疑问，这侵蚀了消费者对于医美行业以及线上平台的信任度，也对平台监管提出了巨大的挑战。

对此，今年5月，中国整形美容协会与新氧科技联合启动中国医美行业自律行动，通过多方参与、合力监督的形式，督促医美行业全产业链自我监管。

8月，这一行业自律行动进一步升级，中国整形美容协会、新氧科技和黑猫投诉联合发布中国医美行业规范发展倡议，号召第三方平台、医美机构、医生、媒体和消费者参与医美行业自律行动，推动医美行业的线上化、平台化、规范化、专业化发展。

据了解，作为互联网医美平台，新氧一方面发挥大数据及技术优势，推出用户风险指数和机构风险指数，为线下快速、有效、持续打击黑医美提供线索和条件。另一方面，平台自身对入驻机构的审核也在加码和完善，从资质审核、内容审核、商品审核到建立内容违规信息风控模型库，不断完善风控细则，从多个维度规范机构在平台的行为。此外，依托标准流程化的履约管理，新氧从预防、投诉、处罚三个环节保障商家履约。

自律行动成效显著。今年8月，张力明公布了首期战报：行动启动以来，截至8月1日，新氧平台累计拦截问题机构58家，疑似违规或超范围执业医生约1.5万人次，涉嫌违规、违法医美商品1.2万例，总处理违规内容近3万条。此外，新氧还处理违规日记9180篇、处理未打码日记1743篇、违规总封号351个。

近日，新氧又公布了第二期战报：今年8月到12月，拦截涉嫌违法违规机构共4290次，疑似违规或超范围执业医生超过1万人次，涉嫌违规、违法医美商品约47.9万例。这期间，平台还建立特色巡查流程，开展了6次专项治理，针对“医疗药材合规、平台内容信息真实性、机构医生资质合规”等维度展开强力度治理活动。

节节攀升的拦截数据，既说明自律行动的持续深化，也反映出医美行业治理形势依然严峻。

而线上治理的成效，也为后续医美行业监管提供了新思路，即平台精准监管。

“医疗美容产业的线上化是未来发展的必然趋势，把产业搬到线上去，是整个行业规范发展的关键。”新氧科技呼吁，运用大数据做好医美的准入机制，从机构、医生、药品等方面，优先为消费者做好医美筛选工作，全面构筑起医美黑产“防火墙”。

向受害者伸出援手

主管部门的强力监管、医美行业的联手自律，有望让更多消费者安全变美。

而对小玲这样已然入坑的黑医美受害者而言，为了回归正常生活，则在迫切寻求修复的机会。

这并不容易。

修复费用昂贵是其一。中国医师协会美容与整形医师分会会长江华曾提到，他一年五分之三的手术都做的是修复手术，而且修复手术的费用远远高于首次手术。

其二，是医美失败的修复手术困难度更高，对专业和技术能力要求更为苛刻。这意味着，“小玲”们想凭借一己之力要找到专业可信赖的医美机构和能做修复手术的医生，困难重重。

今年4月，新氧曾做过一次黑医美相关调研。

“黑医美的受害者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多，受到的伤害也不仅仅局限于身体，更多的还有心理的伤害，他们不敢站在阳光下。”新氧公益负责人介绍。

新氧决定向黑医美受害者伸出援手。今年5月，新氧科技与中国整形美容协会联合推出国内首个黑医美修复救助公益项目。新氧首期捐赠1000万元用于黑医美等意外事故或先天畸形群体的救助，并先后在武汉同济医院、重庆星荣整形外科医院等机构成立公益救助基地，邀请专业医美医生加入公益行动。

幸运的是，小玲成为了公益项目的救助对象。

11月21日，由吴毅平主刀，小玲在重庆星荣整形外科医院完成了巨乳缩小修复手术。

▲小玲修复手术专家会

修复手术过程中，吴毅平发现，小玲第一次接受的缩乳手术其实是个假手术，简单上提之外，没有对内部腺体做太多实质性操作。不过，这反而让他松了一口气，因为若原有结构破坏过多，修复手术则会变得难上加难。

“不幸里又有一些幸运吧，好在活过了第一次手术，又遇到了新氧公益救助项目。”小玲说。

目前，该公益项目已经完成了多例修复，除了小玲之外，还帮助了46岁的贵州阿姨沈琳重建鼻子、33岁的四川姑娘罗莉摆脱鼻部整形手术后遗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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